赵利站在医院门口,将手中写着报告的病历本卷成筒状,松开,又卷了起来。
医生刚才的语气很不满,“我说了五天之内就可以拿到病理报告,怎么这么久才来?”
“我很忙,没时间。”赵立低着头,用手抚平裤子。
“我留下的电话号码无法接通。他们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。”
赵立咳嗽着干笑着,一时有些恍惚。他的女儿说话总是这种语气——
“这些地一定要种吗?起早贪黑,一年能挣多少钱?”
“健康是最重要的。你难道分不清哪个更重要吗?”
有一次,他还举了1和0的例子,说没有身体,再多的钱也没用。赵立只是干笑了一下,没有为这近乎幼稚的说法辩护。
背负着一大堆债务,保持健康活到 99 岁还有什么意义?怎么会有这种不懂得放松和享受的傻瓜?这都是因为他们被逼到了这个地步。
不过我女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唠叨了……
“没有家属一起来吗?”医生继续低头翻看手里的一叠报告。
“医生,你就直说吧,没事的。”赵立掰着手指,换到另一只手,“我们这个年纪,什么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。”
说完这话,我又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合适,“我上次就跟你说过,我一个人在,儿子和女儿都在很远的地方。”
医生抬起头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,将大致情况告诉了赵立贤,“肺癌晚期了……不要悲观,有的人打靶向药还能再活两三年……”
这个药名听着耳熟,镇上的王校长因为患癌,两年来一直在吃这个药,聊天时戏称这是“延年益寿药”,赵丽觉得不便宜。
“不吃呢?”
“要吃的话不一定对所有人都有效,需要先做基因检测。”不过医生立刻就明白了赵莉的意思,“不吃的话……很难说能维持多久。”
赵立认真地点点头,表示自己每一句都听懂了。
他心里其实有疑问:他流过两次鼻血,右胸口因为前两个月一直悬着胳膊很疼,不然也不会去医院检查。但他每天都干敲石头、铺路石这种重活,身体酸痛是常有的事。吃两片止痛药,睡一觉,第二天上班也是常有的事。怎么会是晚期呢?
但赵立却什么也没问,站起来的时候,还刻意将背脊挺得更直一些,以示他确实是一个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男人。
医院外,人来人往,匆匆忙忙,天色似乎要下雨了,乌云像长了腿一样往前奔跑。赵立站在台阶上,久久地凝视着,一股悲伤之情在胸中蔓延。
这也意料之中,回来的时候医生一脸严肃,让家属留下电话号码,可当结果真的摆在眼前时,赵力强忍的冷静在走出医生办公室的那一刻轰然崩塌——时间不等人!他家里还有好多事要做呢!
他把病历卷起来塞进电动车后座,但手腕无力,必须转动两把钥匙,汽车才能够启动。
当我回到家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
谢志萍坐在楼道檐下,喂着孙子吃菜粥,听到院门口传来电动车刹车的声音,她抬眼皮望向外面,肩膀垂下,像是松了口气,却也没闲着,“你一天换两次衣服?这件外套我刚洗好晾干,就拖出来再穿,你这是要去哪里接见贵客?”
赵立确实为了去医院换了衣服,现在医院干净的跟大酒店一样,他怕铺了一天的石头,脏兮兮的走进去会很尴尬。
若是平时他或许就会狠狠的瞪谢稚萍一眼,因为这个女人不说点讽刺的话,她肯定会不高兴的。
可是今天赵立看着女子憔悴的面容,却什么也没说。
“你连手机都没带,小宇也想让爷爷给他带炸鸡腿吧?”只有在逗弄孙子的时候,谢志萍的语气才会变得异常的柔和轻柔——孙子就是她的生命。
赵立提起手机,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层阴霾。他走了之后要怎么对待这个女人?家里乱糟糟的,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小雨玩的那些魔法玩具一样拥有超能力。他不是想多活几年,他贱命了,这些年有很多次他觉得活够了,他就是放不下这一老一小,他想在离开之前帮她把这个家收拾好。
刚才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没想过这件事,好像根本就什么都没想过,一路上脑子一片空白,像个木偶一样骑到了家门口。
“明天爷爷给你买好不好?”赵立咬着最后一个“好”字,拐弯抹角地说,是他平时逗孙子的语气,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“好。”小孙子的嘴巴没有离开碗沿,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头。
在我的记忆里,儿子赵新龙从来没有这么听话过。赵利一生所经历的坎坷和坎坷都是儿子“给”的。生下来就执行“只生一个孩子”的政策,躲着别人,送烟送礼来弥补笑容,最后被罚200元,丢了工作,生了个孩子。
我的成绩有好有坏,花过钱,求过助,道过歉,换过班、换过学校……
“我和你妈已经尽力了,以后是龙是虫,就看你自己了。”赵新龙高三留级没考上之后,赵利真的不知道该如何“尽力”了。
赵新龙也是一条“龙”——至少表面上是。他像流浪者一样换了无数工作,几年前就说自己找到了发财的机会,缠着赵利和谢志平要钱,成立了一家“公司”。办得隆重,花篮、横幅,宾客满座……
赵利被儿子逼着坐在主桌,“以后你就坐在家里等分红就行。”看到儿子若有所思、自如地举杯敬酒、说着客套话,赵利心里真的激动不已——上一次这么激动,还是女儿拿到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。
那两年,儿子过得挺滋润的,春节的时候把车换成了四驱的,后备箱里还放了十几条中华烟。邻居们都说赵利和谢志平有福气,“生二胎也值了,罚了多少?两百吧?看你现在有出息了,给你盖了两层楼的房子,你开四驱车回去也行。”
赵立敷衍的应了一声,没敢点头,总的来说,他是个比较谨慎的人。
儿子的公司大张旗鼓地开业了,第二天他就带着赵利去“视察”。公司是一座“办公楼”,老板椅、大办公桌、五六台电脑,一眼望去气派不小。但桌子上打扑克的人,却让赵利有些担心:就这副模样,能干出什么事来?
儿子猜到他在想什么了,“都是些有关系的朋友,一些贷款的老客户,就是喜欢打牌、赌博。”但赵利昨晚的自豪感,被担忧和不安吞噬了。
果然,公司倒闭了,分红不分,四个圈圈被拿走了……后来,儿媳妇提出离婚,“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谁爱过都可以过,我不要过”。
儿子大概觉得丢了面子,昂着头说道:“你别劝我离婚。”
儿媳妇听了更生气了,“都这样了,你还不吸取教训,还想一夜暴富,一夜升天。”
他吸取了什么教训?赵新龙觉得自己只是运气不好,借的钱,自己犯了一个错误,打了水漂,总有一天,他会东山再起的。
这段婚姻很顺利的离婚了,结婚时的房子给了妻子,留下了孙子,还留下了儿子欠下的70万元债务。
真是一座大山啊!赵立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多钱,谢志平急得腰都弯了。女儿一开始还生气的说无所谓——她一直说儿子做生意,基本就是贩卖人口、坑蒙拐骗,现在终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,砸了全家人的脚。
最后女儿心疼赵丽和谢志平,就拿出自己攒的40万在学区买了房,赵丽身边还有不少兄弟姐妹愿意帮忙,每家都出了四五万,总算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。
老两口又忙起来了。镇上搞河道治理、环境美化工程,赵利挑了最重最贵的铺路石。谢志平要照顾孙子,没法去厂里,听说粮价上涨,就把失地的几亩地捡回来,百忙之中抽出时间,到厂里来干活。
“倒不如说是富人越来越富,你们的儿女这么有出息,你们还这么拼命赚钱。”
这样的话让两人心里很不舒服,但自古以来,家丑不可外扬,便强颜欢笑道:“自己挣的钱是自己的,子孙后代也是自己的,都这么大年纪了,还能干活。”赵立总是故意提高声音,让自己听起来很大声,转过身去,把心里的郁闷藏了起来。
这两周对于赵利来说更是危险重重,平时不怎么响的手机,差点被炸毁。
都是银行的,听声音人数不少,问他是不是赵新龙的父亲,知不知道赵新龙在哪,最近有没有联系过……除了电话,还有不断的短信轰炸。
赵利伤心极了,不知道儿子怎么了。但银行却说是严重:起诉,追诉,连带责任……有一次,赵利伤心极了,对着电话大喊:“他死了!”对方严肃地问:“有死亡证明吗?”
他本想打电话问问女儿,又怕女儿再为此事操心。上次带了四十万回来,听说跟女婿闹了很大矛盾,夫妻俩还记仇。想了想,赵利干脆把手机关机了。他受不了每天被轰炸,而且怕一起砌石的同事听到,大家都是同一个镇的,传出去,赵利会很难堪。
但是心脏没有问题,先是癌症,而且是晚期。
晚上,赵利的忧虑更加深重。
洗澡的时候,他突然感觉腰部一阵剧痛,连站都站不起来,感觉怪怪的,不知道生病的时候,咬着牙撑着就能熬过去,可现在双腿发软,浑身半边麻木,只想躺在床上。
人毕竟是怕被吓到的。赵利靠在卫生间门口,眼角还湿润着。从始至终,他都没想过治疗的事。医生说,这个阶段化疗已经没意义了,他不想浪费钱再活一两年,也没钱可以浪费。但他真的知道,一只脚已经踩在地狱之门上了,喉咙还堵着,还火辣辣的——这命怎么会这么快就没了?
赵立稳住脚步,走到门口,却发现谢志平正趴在被子上,肩膀抽搐着哭泣。
这应该是谢志平一天里最不烦躁的时候了:哄小雨睡着后,一切都安静下来,她摸着床头,握着遥控器,仿佛得到了一天辛苦劳动的奖励。赵丽此刻也是最安心的,没有唠叨指责,没有抱怨钱的事。
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病情或癌症,所以现在还不是哭泣的时候。
“怎么了?”
谢志平这话一开口,赵力就感觉自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,这简直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……(原标题:《一瞬间》,作者:桃花红河水胖。出自:天天看故事APP,看更多精彩)